江湖上都说,我师父下流,是个只讲荤段子的说书人。
没人知道他曾是天下第一刀客。
那夜大雪封山,仇家围了茶棚。
师父擦着生锈刀鞘说,“眼睛瞪大咯。”
刀光比烛爆短促。
血滴在雪地上,像打翻了胭脂盒。
后来我也说书,总把老头儿的江湖讲成艳俗话本。
直到有人拍案而起:“你懂个屁!那夜他用的分明是……”
我笑着打断:“客官,江湖,早就不需要新故事了。”
………………
………………
冬日黄昏,风裹冰渣似钝刀,刮人。破茶棚被我改成了客栈,名唤孔雀楼。名字气派了,地方也大了,反而让我觉着不如早些年那个破茶棚。虽是四面漏风,条凳上却坐满了苦哈哈,他们蜷着身子,仅靠粗茶沫子取暖,就连呵出的白气都像云朵。
展开剩余90%只有靠泥炉最近那张桌子不同。旁边坐着个老头,裹着件青布旧棉袍。最显眼的要属那半截油亮竹筷,与乱糟糟的发丝较着劲。他脸皮松垮,眼皮耸拉,像是被灶膛烟熏了半辈子。可就是这么个人,便是这茶棚,哦,不对,是孔雀楼的主人兼说书人,旁人都喊他老黄。
那时老黄总是唾沫横飞,嘴角油星随着他抑扬顿挫的调门儿上下跳跃:“……嘿,那俏尼姑呀,隔着禅房门缝,只瞧了一眼那过路的俊后生,登时这心呐,就跟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兔子精!噗通!噗通!跳得那叫一个汹涌,不是,一个急啊……”
底下,苦力们缩着脖子哄笑,脸虽被冻得通红,依旧挤出了龌龊的暖意。
“老黄头,又扯臊!就没点新鲜的?”一个刚放下扁担的汉子粗声笑骂。
“新鲜?”老黄嘿嘿两声,混浊的眼珠子在众人脸上溜了一圈,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惫懒,“这冰天雪地的,荤段子不比那冷飕飕的刀剑下酒?”他端起面前粗陶碗,“滋溜”灌下一大口,脸上醉意更浓。
我缩在泥炉后面添炭,烟灰扑到脸上,带着点暖,就是呛人。我叫狗蛋,是老黄捡来的。别看这名字俗气,可要比狗剩强太多了,毕竟当初我可差点叫了这名。后来不知道为啥,老头给我改了。兴许是因为我打小就在破棚里听他说书,忧心狗剩这名儿堕了他威名,可仔细想想,有个鸡儿威名!
至于江湖?英雄?那玩意儿在老黄嘴里,顶多算是给荤段子垫场的边角料。用他的话说,就是干巴巴,没滋味。听久了,连我梦里都是脂粉味儿,幸好老头没问,要不然准得红脸。
天色墨黑,雪下得发了狂,扯絮撕棉般往下砸。茶棚那扇破门板被猛地撞开,寒气呼啦一下涌了进来,扑得泥炉里的火苗都矮了半截。门口堵着几条黑影,肩凝白霜,帽檐极低,只露出几双罩子,冷得像冻河里捞出来的石头。昏暗破棚里杀气弥漫,最后死死钉在泥炉旁那个佝偻着的身影上。
空气冻住了。茶客们缩着脖子,大气也不敢出,眼神慌乱地瞟着门口那几尊煞神,又偷偷瞄向老黄,活像被猛虎惊着的兔子。
老黄耸拉着眼皮。正慢条斯理地擦着样东西,搁在他破袍上,是个刀鞘。旧,旧得看不出原本材质,倒是那层深褐色的污垢,像凝固的血痂。他擦得很仔细,用一块同样发黑的破布,一下,又一下,像我在梦里抚摸那些胭脂。
“狗蛋。”他嗓子有点哑,跟平时说书不一样,像是许久没开口“眼睛瞪大咯。”
我正缩在炉子后面,手指还捏着块碎炭。这话没头没脑砸过来,带着股比门外风雪更透骨的意,分不清是冷或者暖。我脑袋空白,楞在当场,只有那破刀鞘和老头儿浑浊的眼睛在晃荡。
“李义刀!”门口领头那人声音沙哑,往前踏了一步,“可还认得这‘断门’印记?”他猛地撩开皮袄一角,露出块黑铁牌,狰狞兽头獠牙毕露。
老黄擦刀的手终于顿了顿。抬眼,浑浊目光在那黑铁牌子上只停了一瞬,又缓缓扫过门口几张被风霜刻得冷硬的脸。
“呵……”他喉头滚动,发出声含混喟叹,像是什么东西终于落了地,“认得。债主上门,天经地义。”
他慢吞吞地站去身,青布棉袍松松垮垮,空荡又嶙峋。一支手仍捏着那块发黑破布,另一手,握住了刀柄。
就在老黄手指触及刀柄的一刹那。
领头汉子瞳孔骤缩,暴喝:“动手!”腰间钢刀呛啷出鞘,寒光撕裂油灯、炉火,直劈老黄头颅!身后几条黑影同时动了,刀光如毒蛇出洞,刺骨杀意交织成索命网,瞬间罩向那孤零零的身影!
火光,灯影,霎时扭曲、拉长,又被更刺目的寒芒斩断。
我看见师父动了。不是迎上去,也不是闪避。他握着刀鞘的手,似乎只是极其随意地抬了抬,带着点平日里说起荤段子时的惫懒劲儿。
没有金铁交鸣,亦无刀光纵横。
只有“噗”的一声。轻得像根枯枝被积雪压断。又像烛花在灯芯里爆开,短促,微弱。
领头汉子的刀尖距离满头花白,堪堪只余半寸。刀势却诡异地僵在了半空。狰狞还凝固在脸上,便已红线绕脖颈。
老黄不知何时已不在原地。他像是融入了那骤然爆发又瞬间熄灭的“噗”声里,幽暗锋芒在昏暗下几乎难以辨认,像道暗影,又像抹月光。贴着另一个扑上来的黑影手腕掠过,无声无息。
“当啷”,沉重钢刀骤然坠地,他惊愕低头,只看到自己手腕上绕着的“红线”迅速扩大,血珠涌出,争先恐后。
刀影在破棚里飘忽游移。每一次移动,都带起声轻微到几乎被风声掩盖的“嗤”响。那声音,如同烧红的铁钎猝然插入深雪,令人心悸。
第三个人捂着脖子踉跄后退,指缝里汩汩冒血,喉间嗬嗬作响。
第四个人肋下绽开道口子,棉衣和皮肉像被利齿撕开。
快。快到眼睛都来不及惊骇,快到炉中光焰还保持着被劲风压低的姿态,快到刚刚爆开的烛花甚至还没来得及熄灭。
最后一个人倒下时,眼睛还死死瞪着老黄最初的位置,仿佛那里还有个人影。
整个茶棚死寂一片,只有炭火爆开的“噼啪”声。寒风卷着雪沫,从敞开的破门灌进来,吹得油灯火苗疯狂摇曳,映得地上尸体的影子忽长忽短,扭曲变形。
浓烈血气弥漫开来。老黄背对门口佝偻着腰,又坐回了泥炉旁那条油腻的长凳上。那柄探出幽暗锋芒的刀鞘,重新合拢。他低着头,再次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刀鞘尾部那块兽头铜饰。指尖用力,像是在抠掉污迹,又像是要把那点微不足道的微光彻底磨灭。
几滴血珠,浓稠,暗红,顺着他手背,蜿蜒滑下。地上积了层薄薄浮雪,温热落下时,砸出几个深红色的小坑。雪沫子缓缓融化,又迅速被严寒冻住,凝固成几小片暗红冰晶。昏光下,诡异凄艳,像姑娘家打翻了胭脂盒,红得刺眼,红得廉价,红得让人心头发冷。
门外风雪依旧,棚里茶客抖得像秋风扫落叶。没人敢动,也没人敢出声,生怕惊扰了刀鞘。
老黄擦了很久。单调的“沙沙”声,成了死寂里唯一的背景。终于,他停了,将刀鞘随手一丢。
“哐啷”,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。
他端起粗陶碗,咕咚咕咚仰头灌了。酒水顺着下巴淌下来,流进衣领。再次站起身时,依旧是那副松垮垮,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样子。他没看地上的尸体,也没看棚里那些吓傻了的活人,慢慢踱向后厨。吱呀一声,门关上了,将他与这片弥漫着血腥和恐惧的空间隔绝开来。
风雪咆哮了整夜。天将亮未亮时,雪停了,刺白。茶棚像个被遗忘的破旧匣子,孤零零嵌在惨白里。
我拖着发僵的腿,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。寒气扑面而来,激得我直哆嗦。茶棚里空空荡荡,昨夜那几张惊恐的脸,连同那几具尸体,都消失得干干净净。只有地上残留着几块污迹,和地面融为一体,不仔细看几乎难以分辨。
血腥气淡了,仅余丝丝铁锈味,混在炭火的余烬气里,若有若无。后厨的门虚掩着。我推开,灶冷灰寒。那个总爱裹着破棉袍、缩在泥炉边的佝偻身影,连同那柄黑沉刀鞘,都消失了。仿佛昨夜那场血与雪的短促交集,只是风雪刮过时带来了个噩梦。
师父走了。像颗石子沉入深潭,连水花都未曾溅起。
日子还得过。破茶棚还在,我得守着它。
渐渐的,我也拿起了那块惊堂木,将茶棚改成了孔雀楼。只是我嘴里的江湖,和老黄如出一辙,甚至更花哨,更俗气。
“各位看官!”我清了清嗓子,学着师父当年的惫懒腔调,手中醒木“啪”地一响,震起几点浮尘,“上回书说到,那‘玉面飞狐’柳三娘,夜探“俏阿郎”李公子绣楼,啧啧啧,那真是干柴烈火,一点就着哇!您猜怎么着?刚摸上那销魂帐……”
底下照例是几声哄笑,夹杂着粗鲁的催促:“快说快说!摸上之后咋样了?”
我唾沫横飞,把那些想象中香艳露骨的细节添油加醋。师父的影子,雪夜里佝偻着擦刀的身影,比烛花爆裂更短促的刀光,还有地上那几片胭脂般的血冰……所有这些,都在我口沫横飞的艳俗话本里,被碾碎了,揉烂了,裹上了一层厚厚的脂粉,变成了“玉面飞狐”裙底的春风,以及李公子床笫间的秘闻。仿佛那个雪夜从未存在过,仿佛江湖从来就是场下流春梦,供人取乐。
直到这天傍晚,客栈里人比往常多些。一个穿着旧皮袄的老客商坐在角落,满面风霜,只闷头喝酒。当我再次唾沫横飞,编排到“俏阿郎”如何“龙精虎猛”时,那老客商猛地将粗瓷酒碗往桌上重重一顿!
咚!!!
碎瓷片和浑浊酒液溅了满地。堂中哄笑戛然而止,所有人都愕然瞧他。
老客商手指颤抖地指着我,“你……你懂个屁!”
他胸膛剧烈起伏,像是要努力冲破某种经年却依旧让人难以面对的压抑,“那夜……那夜大雪封山!他用的……他用的分明是……”
他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悲怆,似乎要将这客栈或者破棚顶给掀开,要将那雪夜尘封的真相彻底撕开!
客栈死寂。所有目光都钉在他翕动的嘴唇上,等着那个石破天惊的名字。
我脸上的笑意却凝固了。那些刻意模仿的惫懒和油滑,像劣质的妆容,瞬间剥落。
就在他即将吼出那个名字的刹那,我拿起惊堂木,不轻不重,却又无比清晰地敲在桌面上。
“啪。”
声音不大,却像根针,瞬间刺破了老客商满腔悲愤以及举座屏息。
“客官,”我抬眼看他,脸上重新挂起那种说书人惯常的笑容,声音不高。笑着,眼神却越过他,望向门外那片被暮色吞噬的山野,仿佛在看一个早已远去的影子,“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。您说的那些……”我顿了顿,轻轻摇头,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,“江湖,早就不需要新故事了。”
老客商手指僵在半空,连带着脸上的愤怒和激动。他张着嘴,后面的话终究死在了喉间。眼底光芒翻涌,如同被泼了盆冰水,颓然跌坐回条凳上,像瞬间被抽掉了骨头。抓起桌上瓷碗,也不管里面是冷是热,是茶是酒,仰起脖子就往喉咙里猛灌。浑浊液体顺着嘴角淌下,流进皮袄领子,他也浑然不觉。
棚子里重新有了声音。低低的议论嗡嗡响起,带着点被打断兴致的扫兴和不解。
“这老倌儿,发什么疯病……”
“嗨,喝高了呗!接着讲啊狗爷,那俏阿郎后来咋样了?”
我笑着接上话头,声音依旧油滑,艳词浪语频出。炉火噼啪,烧着壶新水,渐渐有了声响。水汽氤氲时,模糊了桌面,也模糊了角落里那个身影,失落落魄。
堂外,暮色四合,将连绵雪山染成深蓝。山风依旧呜咽着掠过光秃秃的枝桠,卷起地上浮雪,打着旋儿飞向更深处的黑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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